十一
“后来我们和好了。事情发生得很快,少年人心性使然,实在也理应如此。那是十月末明朗的一天,清晨下了霜,可是没那么冷,虽说也没那么温暖,就是一个极为普通的秋日,空气弥漫着刚刚伐下的山杨树的气息。那也是我头一次参观霍格莫德的日子。我应当同你讲过那镇子,坐落在城堡附近,出了隘口,沿湖步行过去二十分钟,由于近水的关系,土壤较别处更要肥沃,引来一群巫师在此聚居。我父亲念书的时日,它尚且称得上一所村落,眼下却是不折不扣的一座城镇了。
“多半是霍格莫德的缘故,我又一次感到时光变得美好起来。周五晚上,我已兴奋得无法入眠。父亲签字之后,我一直很小心地把通行证夹入一本字典,甚至不舍得将它折上一折。我记得,我们排着队。与其说排队,不如说是歪歪扭扭地挤做一堆,远远便能够瞧见费尔奇——那是我们学校一个当差的,少说也有八十来岁,同他的猫站在一起,那只母猫瘦小得活像兔子一样,人和畜生都可怜巴巴地佝缩着。队伍开始移动起来。我把通行证拿给他看,他一本正经地端详了许久,攥着一支颇有年头的自来水笔,将我的全名慢慢抄写在拍纸簿上。
“我独自逛了半天。不知怎么,大伙皆是三五成群,我反倒显出一点寂寞,令我很不自在。半路我碰到詹姆,他带着一帮姑娘在街道上游荡,互相起哄开心。后来我甚至瞧见了罗丝,坐在一爿茶馆里,同查尔斯·麦克米兰相对,共饮一杯果子露,几个小天使环绕他们飞舞,将粉红色的心型纸屑徐徐洒落。那家茶馆的音乐开得极响,透过橱窗,一个妩媚的、并不特别在意吐字是否清晰的女中音奔涌而出:‘我会熬出一锅火热的爱——’。正当唱着这一句,罗丝忽然一屁股坐到那男孩腿上,抚摸起了他的眉毛。接着她搂住他的脑袋,以一种简直像是教人瘫痪的阵仗同他接吻。他略带半推半就的姿态,有气无力地挣扎着。
“不消说,我当时准是惊掉了下巴。有那么一阵子,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直到肩膀被什么人拍了一下。斯科皮在我背后,好生奇怪地瞧着我。‘你在看什么?’他问。
“ ‘没什么。’我说。我近乎是立即臊红了脸。
“ ‘我见你杵在这里发痴,快有十来分钟,真是奇怪得很,’他打量着我,‘既然没有什么,我们走吧。’
“ ‘往哪里去的好?’
“ ‘我要去一趟理发店。’他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说,事先不问我一句是不是也想要理发。那话的意思好比在说,他并不在乎我需要理发与否,不过倘若我希望和他呆在一块的话,大可以与他同去。
“就这样,我不知怎的就随他走进理发店里来了。可我没有理发的必要,只是坐在边上,窝在一张配有靠垫的藤编转椅里头,模样活像一个等待妻子梳妆的丈夫,看着理发师将苫布披在斯科皮的肩膀上,用推子推去他鬓角的绒毛。阳光从店门透进来,照着他的脸,连皮肤下微小的血管都好似历历可见。那天他穿着一件粗针织的白毛衣,样子很好看。我还不曾见他有过除了校服之外别的什么装扮。不多时候,又有两个姑娘进店里修眉,其中一个瞧见我,把我打量着,又去瞧斯科皮,嘻嘻笑着,用手掩了嘴,凑着另一个小声说些什么。两个姑娘便都红起脸来。
“我颇有些莫名其妙,感到受了一点拘束,活像戴了一副甲壳,不敢将身子四下移动一点,瞥见手边放有一沓杂志,便取了一本来看。那是本时尚月刊,画上的女郎发型各异,穿着分外大胆,在不同的页面冲我?着眼,使我手里好似搁了块烧红的烙铁,只得把书页迅速地翻动着,不敢在任何一页多有停留。夹层中有一张折页的海报,我展开来看了一看,上面印的一个女人,容貌极其美丽,流线似的躯干卧在绸子上,半扇身子近乎裎露出来,模样很像安格尔那幅著名的《大宫女》,深蓝色的床帷与玫瑰色的肌肤并不协调,相衬起来却很鲜亮,即便是在照片上,也显出饱满、丰富的色泽。她有一头茶色的浓发,然而应当是染上的,因着发根略略现出金黄的底色。鬓发笼着一张椭圆形、象牙色的脸。鼻梁是德国式的,很是醒目,形态精美匀称,外加朦胧的眼睛、歪向旁侧的温柔的小脖颈,都带有雪花石像般的静穆。倘不是眼角那一颗小小的痣,好比贴上的美人斑,真叫人以为这是一尊石膏的塑像哩。不知怎么,这张脸让我感到格外熟悉,好比在什么地方见过一回,又好比令我想起了什么人。我长久地将它凝视着,然而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别的什么。
“好看吗?斯科皮问。
“我不知作何回答。生怕他再说些俏皮话来调侃我,我很想立即将海报合上。然而他的态度显得平静而随便,脸上没有笑意,好似对这一切都毫无兴趣。我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略带一点惘然的神气。
“那是我母亲。他说。
“噢!
“我惊叹了一声,有点近于道歉的意味。
“很惊讶,是吗?
“有一点。我先前怕是见过她一回,在车站,但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