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地方。可我方才并没有回想起来。

“她多美。见过她一回简直不能够忘掉。

“是的，很美丽。你的样子很有些像她。

“不见得。

“他笑了笑，伸手把海报取来瞧着，接着慢慢地将它折起来。她曾经不是这样的。他说。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将海报折得越来越小。她是个很好的女人。那时候她很爱我们。

“怎么说?

“她很爱我们。或许说，很爱我。你有没有看过《包法利夫人》?

“唔………

“《安娜·卡列尼娜》，这个该看过吧?

“看过的。

“是了。她后来遇上一个摄影师。他们应当是在沙龙里碰见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地方。此人名叫阿德里安·特拉弗斯。他邀她去他那里做客，给她拍了一些照片，刊在杂志上，令她出了名。她便随他到伦敦去，在一间工作室里做他的模特。他给她拍摄的那些肖像，即便以一个艺术家的角度来看，也不免说是过于开放了些。

“前额的头发要剪吗?理发师问他。

“剪一点，只是不要太多。

“这张是他的作品?我问他。

“是的，这张正是。不过更有些别的。他说。好了，已经足够了，不要再剪下去了。

“他站起身子，苫布从他的肩膀上滑落下来。理发师用海绵轻轻替他擦去沾在鼻梁上的碎发。

“其他的事情，我回头再同你细讲。他对我说。你的头发不需要剪吗?

“前两天我方才剪过一回。

“自己剪的?

“是的，用剪刀。

“了不起。那真是抱歉得很，叫你陪我干等了这么些时候。我请你吃点什么吧?好吗?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没有?

“他对着镜子照了照，然后付了钱。我们一道走进室外的阳光之中。时间两点刚过一刻，太阳已经偏西。我们走在街上，街道覆盖着薄薄的浮土，两侧种有榆树，树影斜斜地映在房舍的桁架上。树干上涂着糖浆、蜂蜜与朗姆酒的混合物，亮晶晶的，给阳光一晒，好似浇了一层金油。村民用这种方式在秋季捕蛾。我们路过弗洛林冷饮店，斯科皮给我买了一份冰淇淋。他自己也买了一份。

“要什么口味?他问我。

“覆盆子味，有吗?

“覆盆子味有吗?他照着我的话朝吧台内侧问了一声。

“不，他们没有。我最后拿到两个白色的冰淇淋球，多半是掼奶油味，也有可能是香草味，眼下我不能够记清楚。它是甜的，尝起来像杏仁糖，可用小棍舀着吃，装在粉色的纸碗里，上面插了一面天蓝色的小旗。我小口吃着冰淇淋，一面用余光偷偷瞧他。他的冰淇淋是花楸味，加了一点樱桃醋。花楸果将他的嘴唇染得红彤彤的。出了冷饮店，我们沿着树荫走，每隔几步路，便可看到涂有蜂蜜的树干上栖着好几只飞蛾，陷在黏糊糊的糖浆之间，陶然欲醉地贪吮着甜液。

“那个好吃吗?我问他。

“蛾子吗?

“你在说什么啊。当然是冰淇淋。

“他笑了，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唇。我小的时候，每到秋天，我母亲就带我去采花楸。他说。想起那些日子，还能够无比清晰地看见那棵果树，在我们庄园一角，繁密的冷杉和白桦之间攀着一棵小小的花楸树，还有一棵就其品种而言更为瘦癯的山杨树。我幼时常常害病，躺在床上出疹，发着高热，家里人都疑心我是不能够养活的了。我母亲为此亲自看护我，甚至不容许任何人插手这桩事务。我因此与她分外亲近起来。一个秋季，我的高烧奇迹般地退了，整个人变得活泼许多，好似小狗一般，每天总得到外面遛一些时候。‘少爷又嚷着要去耍了。’带我的老妈子这样说，我母亲便抱我出门去。这事是只有她能够做到的，因我只许她抱，要不就是我祖母，若是外人来抱，我就要哭的了。而我祖母走得极早，关于她的印象，已经不很清晰，记忆之中，还是母亲抱我出去的时候多些。

“那是一个寒秋的早晨。那天她带我走得很远，一直走到庄园一角。角落里，花楸树上满坠了沉甸甸的果实，在朝霞中，放出红通通的光彩，几只山雀在树上啄食，一面不住地啁啾着。我瞧见了，闹着嚷着要将果子抓上一把。母亲于是托着我的腋窝，将我使劲朝树梢举起来。天晓得她是如何做到的，当时我满了四岁，虽说人很瘦，但实在是有些重量的了，何况她的手臂是那样纤细。那时候她很年轻，模样小巧玲珑，简直可说是一个花容月貌的姑娘，外人见了还当她是我的姐姐哩。我伸直了胳膊，拉低一根树枝，努力去攫高头的果实，她就在下面拚命将我举着，一张小脸挣得通红。我将够到的果子统统采下，满当当地抓了两手，她将我放下的时候，惯性差点令她朝前翻倒。我们一同坐在花园的石阶上，我偎在她一旁，靠着她的腿，把滚圆的小红果子全都撒在她的裙兜里。天很凉，可她的脸红扑扑的，鼻尖沁满了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