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凉夜沉沉,冷雨潇潇。
放下了明小姐。阿风将车子向前开了一截,拐个弯,停下。
这里和海公馆有一段距离,她必然看不见他了。
他下了车,仰起头,在细雨斜斜中洗了洗手。清冷的雨水掺着那残存的污血,顺着他的小臂痒痒的婆娑。
他把车撂在这儿,一个人在冷雨里走。远处传来一阵阵急迫的警笛声。他冷笑一下。呵。汪家少爷一死,淞沪警察厅看来今晚要倾巢而动。
这不错。
他想,短短十七年,在这人间走上一遭,终了也算闹出点儿阵仗。
好了,值当。
他想到,刚刚那明小姐下车前,问过他的:【你杀了汪少爷——你准备怎么办?】他淡然不屑地回答她;【我的事,不劳明大小姐费心。】
她能想到,问问他。
他就觉得,他妈的,足够了。
他当然认为,此番必死。
这是他在撒掉那几枚银元,将他柳叶般的小刀轻轻抹进那几人脖颈里时,就明白地知道的。
他不珍惜生命——不珍惜旁人的,亦从不珍惜自己的。
死,对他,很公平。
今晚死,对他,则是额外犒赏了。
他走过华光闪耀的十字街头。痴痴呆呆看着这摩登都市明灭的霓虹。有轨电车迟缓地在街心驶过,那些流溢的色彩经过这凄迷的雨珠的糅合,模糊糊的,这缤纷冷漠的城市,好像一处血濡濡的伤口。
他吸了一根烟。
拐了几拐,走到昔日常光顾的那家狗肉小店。
他预备,死前,再来一碗。
可是他坐在那油腻腻的圆桌旁,想到热腾腾的狗肉,忽然泛起一阵恶心。
【啊呦,阿风哥。】狗肉店扎围裙的小姑娘见了他,问:【还是老样子?】
他蹙了蹙眉;【不了。今天没胃口。】
他朝小姑娘笑笑:【给我煮碗面吧。】
——你看,他不是没有温柔。
他的温柔,都给了不相干的,相近阶层的弱者。
现在,他的心很满。
他不再需要一碗腥腻滚烫的狗肉,来麻痹自己的仇恨和杀戮后的那,无孔不入的孤独。
他很清楚,是什么填满了他,坚硬,血腥,实际上,空荡,瑟缩的心灵。
小姑娘将一碗清汤面放在他跟前。他挑起这热腾腾的面条,秃噜秃噜,吃得匆忙粗野——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副难改的吃相——好像还在那些饥饿岁月里,拼死和谁争夺一块硬邦邦的干粮。
葱油的清香,热热的面汤,伴着无穷的柔情和辛酸倾泻着,注入他冷窟似的胸膛。他在热气蒸腾的狗肉摊子上,孩子气的,倔强地抹掉两行泪。
筷子“当”的撂在吃净的空碗上。
他拄着桌面,粗糙的手掌抹抹嘴角。
他的喉结可耻地紧缩。
他的泪在眼角,可耻地,跌撞。
好了,够了。
他妈的,
还想什么呢?
他的这只,粗糙,罪恶的手,今晚曾感受过那女孩子一只脚踝的,纤细袅娜的轮廓——在他把她绑缚在床上的时刻。
她记得他的名字,
她对他说了谢。
她对他有过,那么一点——哪怕只一点点——关切。
这还不够么?
最重要的是——
他今天,战胜了自己的偏执。
用自己生命的代价——保全了她的清白,挽回了她的人生——
他妈的。
还要怎样呢?
有一刻,
阿风强烈的感到——
做好人好。
但是这些都不再重要。
她会记得我多久?
那曾粗鲁闯进她尊贵生命里,野狗一般凶残,蝼蚁一般卑贱的,混蛋的人贩子。
或许她会在报纸的一角读到我的死。对旁人说;【啊呀,就是这个人啊,杀了我们的司机,劫走了我。真是罪有应得。】
呵。
他掏空了口袋,将身上残存的几枚铜钱都放在这腻乎乎的圆桌上。
他转过身,几个穿黑衫的青红帮的门徒将他围住。
为首一个看着他,冷冷地道:【好一个阿风——胆子真不小——犯下了滔天大罪竟还敢在这里悠然地吃饭!】
他挥挥手,几个下属摁住阿风膀子,将他擒了。
青红帮的堂口,灯火齐明,恍如白昼。
阿风给绑得结实,后膝叫人一踢,“扑通”一声在厅里跪倒。
黄老板从上面太师椅上走下来。弯着腰,拎住阿风衣领,麻皮的黄脸挣得铁青,阴森森地,咬着牙关问:【人——真是你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