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2)
聿恒垂眼催促马匹,说道:“倒也不是因为我,卓家毕竟有从龙之功,我只是将原委说清楚了,圣上自有斟酌。”
阿南嘴角一撇,没说什么。
葛家全族流放,葛岭故居早已荒废,葛幼雄回来后,只清扫出了老宅的一间屋子,暂时住下。
阿南和朱聿恒去找葛幼雄时,他正蹲在后山的祖坟堆里,拿着镰刀在割草。山头荒墓成片,有老坟有新坟,眼看着不是一两日可以清理完毕的。
见他们过来,葛幼雄丢下镰刀,忙不迭带他们进屋。
废宅之中无酒无茶,还是韦杭之带人取了山间泉水,用小茶炉扇火烹茶。
阿南看看后方山头,问:“葛先生,那几个正在筑的新坟是?”
“哦,是我爹娘和十妹的坟墓。唉,这么久了,我爹娘的遗骸终于找回来了。”葛幼雄说着,抬手抹了抹眼角泪花,“天恩浩荡啊,此次我葛氏全族蒙恩获赦,爹娘落叶归根,真是上天垂怜!”
阿南听他这样说,忍不住道:“这可不是上天垂怜,这是你的十妹葛稚雅立下不世功勋,朝廷看在她的份上,才赦免你们全家的。”
葛幼雄忙点头道:“是啊,朝廷颁恩旨的时候,也提到了雅儿。我已经让人给她做好了灵位,到时全族回归,祠堂大祭,她是唯一享祭的女人,我们葛家有史以来第一个!”
说到这里,他又疑惑试探问:“但我十妹……她不是恐水症去世的吗?何况她一介女子,如何能为朝廷立功啊?”
“她之前凭着自己的才能,为朝廷颇出了些力。”朱聿恒一笔带过,转头示意侍从们送上一本册子。
“这是葛稚雅的遗物,这些年她研究的方子都记录在案,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葛家可以去芜存菁,录在你们家传的《抱朴玄方》上。”
“咦,是她这些年的心得吗?”见册子放在桌上,阿南有些惊喜,拿过来翻了翻。
“孔雀石研粉甚为贵重,但以铜入醋所制之铜青,实与孔雀石粉无异。服之有毒,可以蛋清解之。
“雷火灼热,胜过凡火百倍。以铜线水瓶似可引而用之,但散逸亦极快,指尖触之辄受重击身麻,鸡鸭可立毙。
“军中各营所用之火药系洪武三年刘基所配,为芒硝一斤、硫磺一两、炭四两。试将芒硝用量稍增一两,减炭用量一两,发射似更为爽厉,铳管留存药烬更少,或可改进。
“……”
凡此种种,从头看到尾,全是这些零散的记载。
阿南掩上书卷,想起二十年间她心无旁骛,埋首其间的情形,有些叹息,又有些羡慕。
她想起与葛稚雅交手时的情形,道:“我也见识过她的一些绝技,都记着呢,到时候添到你家绝学上去。”
葛幼雄听他们这样说,便开了柜门锁,取出那本陈旧发黄的《抱朴玄方》给他们看,为难道:“这是我葛家历代先辈总结的经验,代代相传,每五十年增删一次,加入杰出子弟的成果,删掉不足不验之方。没有族中长老主持,我哪敢擅自动手?”
阿南撺掇道:“我看这书这么旧,距离上一次也该有四五十年了吧?如今你也改进了火炮,兄妹俩对葛家全族都有巨大贡献啊,这书此时不修更待何时?”
听她这么说,葛幼雄显然也是颇为心动,但还是踌躇道:“然则,这是葛家传男不传女的绝学,如今竟添上女人的方子,以后族规可怎么写呢……”
“还要这种族规干什么?你们葛家就是被族规害了,不然你十妹或许可以学得更多,成就更辉煌。”阿南心怀不满,说话也不太客气了,“你十妹从小就是你们族中顶尖的人才,若光大你们家学,岂不比现在你们葛家零落成这样好?”
她这几句话,顿时顶得葛幼雄面红耳赤。
毕竟,葛家如今流放云南,日服重役,确实人才凋敝。他已经算是际遇最好的了,用二十年的努力给自己洗了罪行,也只谋到个八品的卫所知事,葛家沦落至此,已是日薄西山了。
“可是姑娘,传了女子后,出嫁就是别家的人了,我族中机密,怎可流传外方?”
“我听说,蜀中唐门的机巧之术,便是由诸葛家后代女子带入唐家,如今发扬光大,为朝野军民所用,也是好事一桩。”朱聿恒终于开了口,劝道,“如今时移世易,只要于国于民有利,又何必因循守旧,以至于折损你家族中大好人才?以我看,以后若是你们族中有聪慧灵透的女子,有志于此,也不必再阻拦其学习家学了。”
葛幼雄见他一番话说得立场如此之高,又代表朝廷旨意,迟疑半晌后,终于点头道:“既然是朝廷的意思,我葛家自然谨遵,待族中长老回归后,我们定会商议确定。”
阿南抬眼看着不远处正在修建的新坟,想起当年葛稚雅的母亲将女儿救下时,当众发誓,女儿以后若是用了家学,她便死无葬身之地。
但葛稚雅,她既要钻研家学,也要让母亲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