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囚徒

班主任打来电话的时候，姜野的爸爸正在麻将馆，电话接通后对面传来一阵嘈杂，班主任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下打架的情况，特意提高语气说，对方家长已经闹到学校，并且去医院做了伤害鉴定，如果不道歉可能还要赔偿。话音未落，电话那头冷冷传来一句“没钱”就挂断了电话。

意料之中。姜野想不出还会有什么回答。

班主任有点错愕地放下电话，厌恶地看了姜野一眼。上课铃及时响起，打破了这段尴尬的寂静。

班主任先是让姜野写一份检讨书，以不耽误上课的理由，让她出去。

姜野脚还没有踏出去多远，就听到办公室里一声讥讽，“什么样的家长就能养出什么样的孩子，一点儿没错，就这种德行，教她三辈子也是个小流氓。”

姜野停下来，低下头看见一只类似蛾子的昆虫飞到了墙壁上，它为什么停下来？是累了么？姜野一脚踹到墙上，洁白的墙面上印上了灰色的脚印，脚印靠下的位置留下了一点肮脏的污血。

回到家已经很晚，姜野没有开灯，唯独按下了桌上台灯的按钮，淡黄色的光线打在她脸上，仿佛能感受到温度般，姜野觉得身上暖洋洋的。她喜欢这样，当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将屋子里的灯全部关掉，只留下一盏台灯，一切都是黑暗的，只剩下自己面前的这一点光源。不知道为什么，即便房间灯火通明时，她仍然感到不安，她时常觉得自己的生活里有个黑洞，那里侵吞了所有的光线，只有时间与黑暗永无尽头。或许她只需要一点点光明，哪怕它不够明亮，只能存在于目之所及的一小块区域。

她拿出手机，盯着那个小小的电话键，直到眼睛发酸，才终于按下了它。那串号码她早已牢记在心，每次很想哭的时候，都会忍不住让它们跳进脑海，让自己再做一次无望的尝试。

一如既往。电话那头停滞了很久，猛然接通后暂停几秒，又嘀的一声挂断。和爸爸不同的是，无论他用什么号码，对面总是传来无法接通的提醒，而换到自己时，却留下了几秒空白。不是停机，不是空号，也不是无法接通，这个号码似乎总是有人在缴费，也似乎从未被丢弃。姜野在想，电话的那头是妈妈么，是不是她仍然惦记着我，是不是也像自己这样等待着一通熟悉的电话？毕竟，这个号码是妈妈离开之前为自己办的，她会记得，对吧。她尝试着和自己交流，也许是另外一种自我安慰，没关系啊，反正接通了，对吧。

电话对面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像是一种冰冷的电子提醒，姜野却浑然不觉，仍然保持着听筒对准耳朵的姿势，很久以后才自顾自开口：“妈，过两天就要放假了，只有一天假，开学虽然不久但还是挺累的。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今年上高中啦，我在八中，五班。我们班主任是个女老师，个子小小的，看到她我老是想起原来住我们隔壁的李阿姨，她们长得好像啊。”

“妈，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幸好你走了，他喝酒喝得越来越多，脾气也坏得很，但是对我还好...你，不要接他的电话，也别回来......”

眼泪混杂着久远的记忆，滴落在她无声却抽动着的胸口，她微微低下头，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归于平静，情绪的海啸迅猛地袭过大脑，仿佛也带走了身体最后的力气，手臂沉沉，拖住她的梦，她陷进了一场迟来的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然惊醒，感觉自己被拎了起来，灵魂离开身体，而身体陡然撞向地面。她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确定这不是梦境。是爸爸回来了。

爸爸向已经躺在地上的姜野踢了一脚，感觉很用力，实际上他踢歪了，身子跟着歪歪扭扭地倒向一边。他喝了很多酒，已经醉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些飘忽不定的暴戾，“我告诉你，老子没钱，你以后少在学校给我惹麻烦......”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听清，无论那是粗鲁的辱骂，或是含混的自言自语。

她的肩胛骨紧紧贴住冰凉的地板，身体里发出的响声告诉她应该喊啊，应该喊出来。她却紧闭双唇，像是拒绝了一切感知。原来身体在承受痛苦时会产生一种钝感，先是短短的几秒木然，然后才是翻滚而来的疼痛，像被海水淹没，一浪接着一浪。

爸爸打她的时候，她没有反抗，为什么不反抗呢？他现在不是倒在一边么？只要看准，只要足够用力，一把椅子就能让他再也无法说话，永远的闭嘴。为什么她不反抗呢？

她又想起了那个写在学籍表上但是家长会从不出现的女人，那个黑暗里永远打不通的电话。

为什么妈妈不反抗呢？

难道没有么？

妈妈也曾带着自己一起跑，试了很多次，没有一次不是被父亲追了回来，然后便是更惨的殴打。姜野往往是被关到一个小屋子里，听着妈妈激烈地反抗、殴打，接着越来越弱地求饶，直到最后房间里悄无声息，只剩下夜半时才能隐隐听到的几声细小□□。之后的几天里她见不到妈妈，直到妈妈身上的伤疤已经淡去，生活好像重新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时，妈妈才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