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道歉
商辕离开后,汪隐枝便问道:“婉容,我的行李在哪呢?”
“就在东厢房呢。傅娘子说,您腿脚不方便,在这住到回顺天府就行,昨天晚上就喊着几个小厮把行李搬过来了。”婉容一边给隐枝换药一边答道。
婉容说着这商家的八卦,古今中外的女人凑在一起,聊的都是家长里短。
比如,商良臣在祠堂跪了一夜,早晨商辂来了,直接被抽了两鞭子,后背当时便见了血,半大小子哭都哭不出声了。
又比如,傅道坤跟着商太太睡了一夜,今早便收拾了行装,刚来一天就预备回去了。
汪隐枝不忍看自己的伤口,抬头望向窗外。天已经大亮了,阳光透过窗纱照进屋里,好似被水洗过了一般——又潮又热。
换好了药,婉容便张罗了两个小奚童抬了两个三尺见方大小的箱子,隐枝翻腾了良久挑出一支钗。
钗上是金丝盘成了海棠花样式,花瓣是蓝雀羽毛点翠而成,花蕊用金丝掐了一圈,丝头坠着米珠,中间是一颗橘红色的宝石做花心。
配色很大胆,却不显得俗艳。
婉容道:“这支钗我都认得,是郕王府的吴太妃在咱们家大爷成亲时赏赐的,中间那颗叫橘榴石,是三宝太监在宣德八年的时候,从木骨都束带回来的,当时便是御赐之物,宣宗老爷赐名‘金丝橘榴碧棠钗’。”
婉容说着这支钗的来历,眼睛都亮了。
以后多少年,汪隐枝就知道了,这些首饰物件的所谓“赐名”,多是宫中贵人们随口一叫罢了。
隐枝的哥哥汪柯作为落选的驸马,充国子监廪生兼郕王府伴读,又袭着锦衣卫百户,当初迎娶商辕的时候,就有好些御制之物赐下来。
再加上汪家和郕王府的关系:郕王奉蕃京师,而汪家世世代代都是——给京城看大门的。郕王府赏赐给汪家的东西就更多了。
总之,郕王很照顾他的保镖头子。可以说,汪隐枝、商辕,和主母沈氏的穿戴,半数都是郕王赐下来的。
王府赏赐下来的东西自然都是好东西,可是自己不能用,也不能送人,更不能变卖。就好像你的老板告诉你——工资给你多多的,但你不许花。
可汪隐枝找不到几件能送出去的东西,她依然选择把那支碧棠钗送给傅道坤,感谢傅道坤给自己包扎伤口,还把房子腾给她住。
婉容去给傅道坤送发钗,汪隐枝腿上有伤,不亲自送,也不会显得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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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隐枝永远记得正统八年的盛夏,她和商辂一面屏纱之隔,商辂立于琴书之中,恰似一只昂首白鹤。
暑热蒸人,他却好似一泓清泉。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商辂多少有些不自在,汪隐枝却不觉得——她并不在意、也不习惯这个时代的礼节。
隔着屏风,二人只能看到对方模糊的轮廓,商辂拱手垂头:“不佞商辂代幼子谢罪,且请汪娘子勿因此扰心神,安复康痊。特取鄙人学生所赠燕窝,借花献佛,万望娘子勉受之。”
商辂只提道歉,叫她好好养伤,就连送个燕窝,也说的是“勉受之”,并不求汪隐枝原谅。
她还不适应别人给自己这样行礼,兀自下了床,腿上伤口隐隐发痛。
没了屏纱的阻挡,才看清来人。
彼时,商辂一身石青色皂边圆领襕衫,浆洗得有些发旧,头上戴着硬翅帽,颜色也已经不鲜亮了;而汪隐枝头发松松挽着,上披妆花素娟衣,下罩如意暗纹罗裙,打眼一看便知具非凡品。
一个着装朴素却衣冠工整,另一个穿戴奢侈却邋里邋遢,二人相视而立,画面有些滑稽。
汪隐枝有些自惭形秽:
她离着商辂只有半步,恰好能将他看得仔细——他虽低着头,但不弯脊梁,脸上尽是歉意,却也不急于求得原谅,虽然穿着粗布旧衣,可整个人却像是一块莹莹脂玉,眉眼低垂,泛着温润的静谧。
二十七八岁的年景,放在现代,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何况是这样的长相和气质,放在六百年后,不知道要引得多少芳心尽碎。
只是,这相亲对象,算不得是她的——她是下了狠心,不遗余力要回现代的。
再不回去,自己在现代尸骨恐怕都要凉了。
“不佞商辂代幼子,向汪娘子谢罪。”
汪隐枝看着他,思绪飞转:
如果换了其他男人,会不会像那些流言一样,说她剥狗剽悍,说她治伤失节?
会不会像眼前人一样,身有举人功名,只需要拜天地君亲师的人,向她俯首称歉?
如果她这副身子也属于自己,见了商辂又会是何种芳心怦动?
原来的隐枝会不会像她此刻一样,考虑商辂是个鳏夫,还有个孩子?
“商辂,向娘子谢罪。”商辂的话越来越简短,重复第三遍时,才把汪隐枝的思绪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