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户

需要有个人承受这份爱，哪怕帝王之爱的背后是无尽的重负与死亡，“阿娇，你我需要孩子。”

“阿母也想要我们的孩子。”

刘彻一时不知道她说的是谁的阿母，是他的阿母王太后，还是她的阿母窦太主。

“阿彻，不累吗？”陈娇脸上尽是漠然，“陛下游乐上林，究竟是在意韩嫣，还是在意若不如此行事，会被天下议论陛下凉薄？”

“皇后，朕这皇帝还没做得厌烦，皇后就不耐烦了？”刘彻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他走到陈娇身后，递过半盏石榴酒给她，“阿娇，你是天下的母亲，母亲为了子女的安定快乐，如何会累呢？”

陈娇摔了白玉酒盏，气冲冲跑去了长乐宫。

刘彻命人拆了椒房殿的大门，理由是椒房殿过于暖热，皇后心里容易生火。

半夜刘彻在温室殿翻来覆去觉得这样动气不妥当，让李当户找几个儿郎连夜又把门扛回去了。

清晨椒房殿的门又送了回来，皇后传话，陛下尽可留着椒房殿的门当床板。

不是冤家不聚头。刘彻好话说尽，陈娇总算将门板安回椒房殿大门。

韩嫣死后许久，刘彻也会找值夜的李当户喝酒，李当户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喝不醉，坏处也是喝不醉，李当户不醉，刘彻也不能醉，侍卫没醉陛下却醉了，显得陛下很没用。

“李当户，你怎么不醉，啊？”刘彻有一次喝的舌头都大了。

“臣应当保护陛下，不能喝醉。”

“没醉就不能醉了？”

“臣没醉，为什么要醉？”

“要是朕叫人把你灌死在这、泡进酒缸、送给你家大人呢？”刘彻冷笑，“你还嘴硬吗？”

“臣尽忠陛下而死，既无愧家中声名，又何惧之。”

刘彻大笑，世上有韩嫣这样半精半傻的聪明人愿意为他死，也有李当户这样直头愣脑的聪明人愿意为他死。

刘彻拉着李当户从清凉殿跑出来，正如童年时他和兄弟们跑在永巷——未央宫中的眼睛此时仿佛都睡了，蛙声起伏隐藏了他们的脚步，蝉鸣聒噪契合着他们的心跳。

“李当户，朕是什么样的人？”

“陛下是臣看不透的人。”

“朕方才说要杀了你，你怕死吗？”

“假如是为了陛下取乐而死，那么臣害怕，因为臣的命运将是天下的命运。”

“若是为了天下杀一人呢？”

“人做什么样的事，就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一人死，更多人活，那这件事便是对的，这个人的做法也无可厚非。”

刘彻望着未央宫外遥远的北方，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群星尚可相依，繁星之下，等待天子的却是永远的孤独。

“陛下要是难过，坐在臣的肩膀上吧。”

“何解？”刘彻难得茫然。

“臣幼年之时，顽劣难驯，最爱弹弓飞石，杀尽了宅中家燕，被阿母训斥一番打断了胳膊，后来阿爷回家，见臣疼痛难忍，就让臣坐在他的肩膀上。”

刘彻的手按在李当户的肩头。

“臣如今回想飞石击燕之事，仍是心中愧疚。”李当户短叹，“阿母家法虽痛，阿爷的肩膀却很温暖，那时觉得，也没多少痛，更不难过了。”

“难道李将军没教训过你？”刘彻轻笑几声，他本也没打算杀李当户。

“自然教训过，阿爷动手更狠，有次一脚臣躺了半个月。”李当户似乎对当时父残子的场面心有余悸，听出刘彻今夜没有滥杀无辜的想法，他大着胆子反问，“陛下也有这样的时候吗？”

无论是挨揍的时候，还是坐在父亲肩膀上喊疼的时候，刘彻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父皇疼爱他不假，可他们不仅是父子，更是君臣。

刘彻这时发怒也好、不发作也好，按理应该说点什么，但是他仅仅收回放在臣子肩头的手，轻盈地踢了李当户一脚。

“起来，走了。”

李当户年纪再大一些的时候去从了军，刘彻的故事没有对他说，他的故事也没对刘彻讲完，刘彻在未央宫看到燕子，偶尔会想起那个直愣愣的年轻人，卫长公主满月的那天晚上，刘彻又喝醉了，他一指身边那个和李当户有七分像的侍卫郎官。

“李椒，你去，把上面那个燕巢打下来。”

谁也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他们只是照着陛下的命令去做，至于刘彻是高兴还是难过，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