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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船,来岸上讨食物,有时候他们行了很远的路,到岸上找女人。
有钱的出得起钱,到歌楼找歌楼的女人,歌楼的女人是落魄的小姐,公主,她们姿色好,会吟诗,会做曲儿。她们卖艺不卖身,如果肯多出,就可以为她们赎身,娶回家里做小老婆。或者将她们安置在外面,背着正妻在外面享受红烛昏罗账。
没有钱的,去不起歌楼,见不了长得好看的女人,就去下等的妓馆。妓馆里的女人有被骗来的,有被拐来的,也有被自己父母卖来的。她们身份低贱,长得也不好,她们卖艺也卖身。
我的母亲是个歌楼里的女人,小时候我听她自己说,那时候她在歌楼里很红,旁的女人都比不上她。
我有一张她那时候的黑白相片,她一直存着,那时候她老是一个人坐在床头盯着那个相片看,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照片里她穿着旗袍,梳着齐肩的波浪头发,她站在花丛里头,她沐在阳光里,地下投着她纤瘦的影子。母亲难得给我看的时候,她说着话就会哭出来,她哭的时候我握住她的手想要安慰她,她不愿意旁人打搅她哭,她就打我。她打我的时候我害怕,哭喊起来,她就打得更厉害了。
后来,我学聪明了,她打我的时候我就不哭,有几次她真的不打我了,可还有几次,她看见我强忍着的泪水,冲我吼着,说:你为什么不哭,你为什么不哭?她吼着,就推搡起我来,有一次我被她推搡到地上,头磕在床角上,流了很多血。
我流了血,她没有看见,她一个人盯着那个照片哭。现在我的额头还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晚上我给她端过去饭的时候,她看见我头上的伤,摸着我的脸,说:好孩子,你别怨妈妈,妈妈不是故意的,你要恨就恨我,想打就打我啊,来,你打我,你出气。
那时候妈妈跟我说话,我只是哭,扑到妈妈怀里哭,妈妈的怀抱真是温暖,我舍不得离开。妈妈抱着我在她的床上睡觉,第二天醒来,她看见我在她的床上,一把推开我,吼道:谁让你进来的,谁让你到我的床上的?
我轻声地喊一声,妈,想跟她说话。可是她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只是使劲瞪着我,一句不停地问我怎么进来的,怎么到了她的床上。
她把我推下去,我跌到地上,她发疯的样子,我很害怕。她常常这样无缘无故地发起病来,以至于周围的小孩子见了我都躲着我,说我有一个“疯妈妈”。所以从小,我就是一个人,没有好朋友。
妈妈发病的时候,总是一天一夜的不做饭,家里没有饭吃,我就常常饿着。有时候实在饿不过,我就自己睡觉。睡觉的时候我做梦,可以梦见冰激凌,咖啡,小蛋糕……那样我就不饿了。
有时候遇着王阿姨,她带我到她家里吃饭。所以我总是很希望遇到王阿姨。
第一次遇见王阿姨,她问我有没有吃饭,我摇摇头。王阿姨说,你妈妈也是,自己生的孩子都不管。她不想活,孩子没错呀。要不然她就别生。
王阿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跟她说,妈妈每天很难过,总是一个人在房子里哭。
王阿姨叹气说,你也别太怨你妈妈,你妈妈她也不容易,她是活在过去出不来了。她到底是你妈妈,打你也好,骂你也好,总归她心里还是有你这个女儿的。
王阿姨的话我记着,记了好多年,好多年里,妈妈打我骂我,我从来不恨妈妈,我知道妈妈心里有我。
王阿姨说,我是个聪明的孩子。王阿姨带我去她的家里吃过一次饭,以后,我总是常常到老地方,装作故意碰见王阿姨。王阿姨愿意我上她家里去,她的家里有一个儿子,王阿姨说他比我大一岁,我应该叫他哥哥。
我不是他亲妹妹,可他对我很好。有时候我在外面玩,会有人在身后用石头扔我,笑话我没有爸爸,只有一个疯妈妈。每次他一看见,就把那些人吓跑了。他的爸爸是跑码头的,总是往家里带回来许多小玩意和许多好吃的,我见也没有见过。他怕被爸爸发现,偷偷藏在身上拿出来给我看,告诉我这是北京的,这是天津的,这是苏州的,这是杭州的……
我喜欢他的那些东西,他跟我说,莺莺,你喜欢,阿哥给你看一看,摸一摸,这是可以的,但是阿哥不能给你,你不要怨阿哥。
我知道,可是他只是让我看一看,摸一摸,我就很是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奢望其它。不然,他的爸爸会打他的。
但是阿哥有了好吃的,总是会偷偷给我留着,这些他的爸爸不会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