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眼前是张柔和的脸,宽大光润的额头,鼓鼓的脸颊,和玻璃珠般大眼睛,舞台灯似的,闪闪烁烁个不停。
这脸是大气豪爽的,随着眨眼,动不动蹙眉头,也不改圆圆脸的喜庆,娇憨的表情,犹如发脾气小孩,让人又怕又好笑。
此时,却像大理石一样苍白,美丽的容颜没变,可表情变了。文文静静,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焦急、木然神色。
“你怎么了?”周忱不觉问。
“被你找死吓到了。”那张脸嗔怪说。
“谁让你来的?眼不见为净,多好。”
“混蛋。”
那脸挤出红晕,柔柔的眼里,闪出狂乱的光芒。光芒一闪而过,红晕消失,如同浮云掠过的影,再度显出死一般的苍白。
“你是谁?”周忱被骂懵,对这苍白问。
“你休想摆脱的人。”
是吗?她是那层阻挡的玻璃吗?在生死边缘,不露痕迹了截住了他?是坚硬的障碍,还是柔和的缓冲?
是让他撞得血肉模糊的障碍物,还是难舍难离的本来羁绊?
“我并不想摆脱你,我是在找你呀。”
眼前的玻璃眼珠,忽透出异常柔和的光,像记忆中最和蔼宜人的光芒,像久违的怀抱,像不可能再有的亲昵,像宁愿抛弃残忍的余生,也要回到的原初处。
“真的在找您。”
“那你不要走了,好不好?”
“好。”
他回答了,又是那个哭嚎着找亲人的小孩,周围又湿又冷,呼吸成霜雪,他走啊走,能见到的只有慢慢无尽的废墟。
绝望蔓延全身,泪水溢满眼眶,在快撑不下去时候,有人从山中走出,张开怀抱,轻柔地呼唤他。
被声音引导,柔声像淙淙的水,在扭转意识的走向:他是个被伤痛困扰得昏昏欲睡的小孩,是个被苦难榨干才不想回头的小孩。
是个处处要人照料,不能主导自己的小孩。被呼唤到,那就依头顺脑地安静下来吧。
* * *
可光线抖动,眼前的脸,忽变成了长矛般的脸,理智的脸,严酷的脸。
减弱的光线中,脸变幻着不同的表情,严厉、狰狞、热切、祈求,万花筒一样变,但每一种,都觉得是,不堪承受的表情。
忍耐开始变弱,被引导出的坚持在慢慢耗尽。
“想做什么?”那张脸刻板地问。
他又往前走了。玻璃裂成峡谷,莽莽的森林,是很多人死去,在等待他的地方,是他必须为之偿命的罪恶之所。
“又要捣乱?”
“抱歉,我捣乱,是因为对您有气,又不知道该什么说?”周忱停下来答。
“你撒撒气也好,我能接受。”有人施刑一样把他控制住,“但不要折磨自己,不要一举一动,都乘机寻死。”
“我忍不住这么做。”
“为什么?”
“当一个实验品,失败了销毁掉,不是理所当然?”
“你是不是实验品。我怎会拿你当实验品?”
“那可以拿别人当吗?”他拼命找解释,“那些不堪的东西,只有我消失,才能结束掉。”
“你消失也不会结束……”
眼前的脸,骤然紧绷,流露出热望和凄苦的神情,异常分明,万万难见到的。
而黑沉的眼底,燃起了两簇火焰,热腾腾地席卷了他,裹紧了他,让他蜷曲起来再动弹不得。
是的,他明白了另一种不堪,道德上的罪之外,感情上不堪面对的罪,想逃离的爱欲,这羞耻的血脉,也唯有消失才能结束。
“抱歉,不能成为您的另一个灵魂。”
“你已经是了。”被裹得更紧。
“不是,我没用了,只是累赘,即便您有不舍,您完全可以物色另一个灵魂。”
“你不可替代。”
“可我要消失了,”这话好爽快,他说完听到了抽噎声,又有不忍,“我再没怨气,只是感激,感激您最后一段,让我任性地做了想做的事……”
然后,纷乱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声音,分崩离析的声音……吵得人睡不着。再往前走,深山林海,山崩地裂,直直的坠落,狂猛的撞击,被飞沙走石掩埋,被山川的愤怒抛起,不停地重演,循环往复……
是堕落的灵魂,在受地狱的洗礼吗?
* * *
大梧桐树亭亭如盖,阳光被过滤得很稀薄。
尽管薄得没光度,也没热量,但对于在暗无天日里太久的周忱,地上光斑,就像救命稻草一般可爱。
他仍在悬崖边,在并不密集的石栏杆后面。小时候玩耍,他被强令不许靠近,只能绕着梧桐树干。如今,他任性地靠得再近,也没人管他。
盛夏将近,林涛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