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那是丑闻。他说。她带着身孕回到家里,全无自愧亦或自矜的神气,倘若有的话,她的心也早已将它烧毁了。夏天结束之前,她生了一个男孩。那孩子我只见过一次。他们把我带到医院,隔着被褥匆匆地觑上一瞥,就当是看过了。‘喏,这是你弟弟’。于是我瞧见一团猴样的物什,皮肤如幼鼠似地皴缩着,模样既不像我父亲,也不像我母亲。他的眼睛是褐色,头发生来是浅棕色,搽了几天婴儿油以后,慢慢变得沥青一般黑。我父亲对此只字不提。他以一种息事宁人的姿态,从头至尾照料着她,假装对孩子真正的父亲漠然不知。外人都认为这位丈夫是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人,而他自己还当除却自家人便再没有旁人知道。他或许真是太爱她了一些。这节骨眼所显示那种该死的爱,倒是成了他的阿喀琉斯之踵,更何况他还远远够不上做一位阿喀琉斯的资格。
“他叫什么名字,那个孩子?
“安塔瑞斯。他们本来还打算叫他便雅悯来着。
“不很稀奇。便雅悯是旧约里的名字。
“真可怕,不是吗。他没准还有些黑人的血统哩。他的皮肤黑得颇有些奇异,鼻子和头颅显得那么扁。
“梅林啊。
“不过他们最后还是决定叫他安塔瑞斯了。是父亲拿的主意。真叫人不可置信。那个方才得到名字的新生儿,好比紧搂母猴的小猴一般,偎在我母亲的臂抱里面,手里捉着她的衣襟,随时准备对任何大概有个人形的东西微笑。大伙围着他,就这样‘安达,阿达’地乱叫一番,甚至伸出指头去,逗着他的下巴,想要将他抱在怀里。就连我母亲也不曾叫过我一次‘斯科’哩,在她此前的观念中,令她的儿子响应这么一个粗鄙的昵称于她是多么不可思议。
“你母亲平日叫你什么的?
“斯科蒂(Scottie)。她说我祖母也是这么叫的。
“听来活像姑娘的名字。
“或许吧。但我懂得男人也有叫这个的。有时我父亲叫我‘斯科皮奥’(Scorpio),但也仅限于他偏头痛犯得厉害,牙关使不上劲,以至不得不将所有需要说出口的字眼加以缩略的时刻。可他现在也同大伙一样,不分时候地叫起‘阿达’来了。
“你恨他吗?
“谁?我父亲?
“那孩子啊,你知道。
“不恨。出乎意料地,他这样回答。不,其实我也不大清楚。然而让我痛苦的是,我发现我恨着我母亲。这令我感到迷惘。放在从前,真是不可想象的。我竟恨她。这种滋味就像遭到一次背叛。那孩子毁坏了她的身体。他的个头实在大得惊人。可她任由这一切发生——怀孕的最后几个月,她甚至还抽烟哩。她抽的牌子是arome vanille,一款法国烟。我父亲瞧见了,把烟抢去收着。可是没过几天,又有新的烟出现在她的床垫或是褥子底下。她卧房里那几处固定的藏宝之地,这么些烟啊,酒啊,总可以瞧见的。据说分娩的时候,她承受巨大的痛苦,那种痛苦的程度,一般妇女的生产真不能够达到。我父亲在产房外面,把手指关节都咬出了血。随后的一段日子,她体温波动,咳嗽不止,每次都以单纯的鼻粘膜发炎开始,随后就有规律地下行到肺部,或是发展成脑膜炎。父亲照料她。直到这时候他还不曾有过什么怨言。你还去伦敦吗?他甚至这样问。不,不去了。她说。事实上她也再不能够去。生我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落下一些毛病,待到那孩子生下来,她的身体便彻底垮了。于是父亲就这样默默地,一言不发地继续将她照护着。
“因为他爱着她?
“是的。因为他爱着她。可是除此之外又能如何呢?他在这方面或许受着他父亲的影响——我祖父,还有我祖母,他们的爱情是感人的。我祖母去得很早,我约莫三岁的时候,她给疾病带走了。当时她还不算老,但那场病来得很急,在此之前,她的心脏也一直不很好。我没有许多关于她的记忆,可她同我祖父一生伉俪,这是为众所知的,甚至早在少年时代,他们就已经悄悄地爱着了。她当时不过是一个闺女,被她的本家许给另一户人家的男子,我祖父便去找那人决斗。三天之后,他斗赢了,赢得很险,回来的时候,身上挂有伤,然而究竟是赢了。他得以迎娶她,以一种极为傲岸的姿态捍卫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她走了。他的悲伤是无法可想的。忧郁袭击着他的心魂。他不大讲话了,像是换了一个人。早饭之前,我惯常到他的屋去问他好,他房间的窗帘半掩着,黎明朦胧的光线,随紫藤花的香气一同沁入室内,他的头在微光中斜斜地靠着,鼻梁在脸颊一侧投下花瓣状的微弱阴影。他躺在一把柳条编的摇椅上,两只胳膊反扣在脑后,闭着眼睛,听着清晨的钟声一声一声响彻庄园上空。瞧见我,他把我望着,好比不认识我一般。‘你走吧。’最后他总会这样说。早餐过后,他走到花园里去采水仙,那时枝叶上还沾着露水,水仙花的黄色如同哀恸一般响亮。他把它们带回自己的卧房,用水养着,直到它们由于失去生命力而疲软地垂挂下来,他便去采来新的一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