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对他而言成为无数个特殊的重复时刻，也成为每一个不复再来的时刻。直到那个早上，她过世七年以后，他最后一次走进花园。他把花拿回房间，接着就如他平时那样闭门不出。临近中午，他迟迟不下楼用餐，我们一家人等着，怎样也等他不来。我父亲于是上楼去看。他死了，躺在曾经与她共眠的那张大床上，一动不动了。悲哀终究压倒了他。他喝下了巨量的活地狱汤剂，让永恒的睡眠将他带回她的身边。他们将他移到放置在前厅的灵柩里的时候，他的手里还攥着那支黄色的水仙花。

“很动人。我说。

“动人?

“他对她的感情。

“是的。放在美学的角度来看，倒是可以写成一个很好的剧本。我父亲对此极受震动。自此他身上产生了许多转变。这是颇有些惊人的。因他少年时代是一个纨绔的男孩，见过他的人毫不怀疑他未来将会成为一个唐璜。然而恰恰相反，他成为了一个温顺的丈夫，一个慈爱的父亲。或许这些转变自他成家一刻起就已逐渐开始了。

“你也愿意这样去爱一个人吗?

“也许。他说。倘若我能够的话。

“我们继续往前走，冰淇淋已经吃完，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出很远。道路发生了转折，继续往前延伸，逐渐显出静寂。不规则的碎石板所拼成的路面已经消失，我们走在黄色的土路上，阳光越来越斜了。我想我们走到了街道另一侧，夹道可见房舍的背部，没有上漆，酒馆后厨的门敞着，几个厨子和跑堂的蹲在石阶上抽烟，一个伙计将吃剩的饭菜端出来，倒在沿墙摆放的潲水桶里。

“我走在他一旁，悄悄地打量着他，心里回忆着方才所见的他母亲的相片。我很想描述这一切，但很难描述。我在不同的光线下，在他不同的姿态中，一再发现他们之间的酷肖之处，每一次发现都让我产生新的触动。他相貌的主要特征是沿自他父亲的，然而五官的细部却同他母亲相似。近二十年后，我在一次造访马尔福庄园的经历中，更是确认了这一点。那时，他的父母皆已谢世，庄园已成陈迹，任何人瞧见它，都不会否认这座曾经辉煌的建筑正在沦为荒芜。客厅是狭长的方形，带有罗伯特·亚当的设计风格，然而我心里十分清楚这座房屋的建成的年岁远比新古典主义时期更早。回廊挂有一张巨幅彩照，他将它指给我看。那是他们一家人生前的合影。在这张照片上，可以清楚地辨出他面貌中不同的部分承自不同家庭成员的因素。他柔和的、明快的唇部线条以及具有特色的弓型眉显然缘自母亲，连带着鼻梁两侧的肌肉轮廓——两条柔和的弧线从这里出发，延伸至嘴角。在他父亲脸上，这两段线条呈出两道深刻的、令人稍感不安的鼻沟，而在斯科皮和他母亲脸上，却仅仅成为轻盈的、富于装饰性的纹理，好似用浅浅的刷子刷上去一般。他的鼻子不像父亲，反倒更像祖父，修长而高高地向外隆起，曲线优美，形成一个末端略有些内敛的、文雅的括弧，不过他的鼻尖较他祖父来得更细巧一些，没那么饱满。至于他父亲和他祖母，无一例外都是纤细的直鼻，在鼻梁与鼻尖的交界处有一个小小的、向内凹陷的拗折。我隐约猜测这种鼻梁是他祖母本家的特征，这样的鼻子长在男人脸上，使其显得愈发阴柔。同样的部分，以不同的组合方式，在同一个家族不同的脸上竟产生了诸多迥异的效果。造物主就其创造的多样化方面，确是十分惊人。

“同你说了这么些琐事，你嫌烦了吧?当我们走出小巷，拐回街道正面的时候，他对我道歉。真对不起得很，我净说着，忘掉了你的感受，也没见你怎么吭声，你方才听得厌了，应当打断我才是。

“不，我不嫌烦。我连忙说。我很乐意听你同我说这些。

“你真好。你真的很乖。你在自己家里也是这样文静的吗?还是只是在我面前?

“一半一半吧。有时候是，有时候不。

“很有趣。倘若我实在应当有一个弟弟，我倒是希望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

“家里有地产的人是不会希望自家多出一个弟兄的。

“可是我乐意。怎么着。如果那个弟兄是你的话。况且，你难道以为我吝惜他们那点财产吗?我宁肯一个子都不要。他们愿意就把他们的钱全给那个不知爹爹是谁的小猴儿吧。他给冠上我父亲的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至于招来反对，但未来事情如何，还是讲不定的。即便是在快乐天真的状态下接受教育，可他忍耐着，忍耐着，就这样保持低调，等待我父亲去世，接着没准会有一场所谓突如其来的意外，将他推上长子的位置。

“别这样说。那太可怕了。

“噢，是的。这样说是过分了些。可你知道吗，许多时候，我仍旧常常无法按捺自己往这方面想。我的家庭——我是说，家族，其中藏着许多黑暗的秘密，人与人之间，有着许多精神和情感上的残害，我想我父母就是这样，他们遗传了很多缺点。他们为此专门发明了一种营造平静氛围的方法，以淡化内心深处存在巨大恐惧的事实，我也会不自觉地产生一些举动，来证明我对某些事